郝迟

素食|简餐 深居 |简出

一九九年,姥姥离开家,去了北京,她第一个孙子出世。这一年,她整五十岁,距离姥爷去世过去了刚好四年。

北京六年,倏忽而过。大舅离婚,又结婚。紧接着小舅结婚生子,从葫芦岛海军提前退役,回到安徽合肥。姥姥一同回来。没多久,小舅的儿子出生,姥姥在合肥一晃又是十三年。

我依稀记得十三年前的夏日。舅舅一家挤在合肥炮兵学院租来的一栋老旧教师公寓里。姥姥的床摆在客厅的一角,对面是餐桌。另外一间卧室,一间书房,都是很小的那种。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空调,只觉得热,却并没觉得日子有过不下去的味道。每天都挤在那间屋子,进进出出。唯一的任务是推着六个月的表弟出门遛弯,和姥姥一起去菜市场买菜。但其实,这个时候,我的弟弟也有一周岁了,却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。

而在那个时候,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姥姥的忧愁,只想着自己的性启蒙。因为那段时间,心理和生理成长的都很快,对一切关于性的事物都很敏感。藏小黄书在屋里偷偷的看,想方设法截留杂志里关于男女之间只言片语的“羞耻”词句。

直到多年后,我方知姥姥的心中盛放着一个理想,那就是回到老地方,走在老路上。种自己的菜园,看它们成长。可以不必记挂一家人的衣食住行,可以来去自由。而对于一个中年丧偶的女人来说,对于一个儿孙满堂的女人来说,这太不现实了。

我之所以始终的记姥姥的理想,是因为我知道她的一生,苦不堪言。

很多很多细碎的具体的生活往事通过她的描述都历历在目。但这和没有情感共通的人描述,不过是一段故事而已。只是清楚的记得,有一天我和姥姥在地里除草,我们蹲在地上,一边拔草,一边聊她的从前。她绘声绘色的说,我津津有味的听。直到她说到姥爷在劳改营坐牢的那几年时,泣不成声。姥爷服刑的时候,母亲七岁,大舅六岁,小姨五岁,小舅一岁。突然间,这一切都落在了姥姥一个人的肩上。这是姥姥无法想象,甚至无法承受的。对于一个传统农村的家庭中,突然间没有了男人,女人就不知所措了。因为她什么都不曾经历,也许看过猪跑,却没有尝过猪肉。要面对的困难接踵而至。

首先是嘲讽。姥爷因为赌博而被送进位于巢湖的白湖农场劳改营,这在当时算见不得人的事。对于生活的重担,这可能更不能让姥姥容忍。还有就是无数的农活,无人可依。但姥姥要强的性格致使她不甘落后,以至于每天早晨三点钟起床去地里割麦子。当时有一片麦子种在几座坟的旁边,而新近又添了新坟。那时候姥姥还年轻,胆小,一边割麦子,一边汗流不止。而这汗都是冷的,不是累是怕。可偏偏起了鬼火,一团团明晃晃的火球跳来跳去,想有什么东西在把控,随时有可能向你扑来。那是姥姥第一次看见鬼火,魂飞魄散,撒腿就跑。也就是说到这,姥姥止不住的哭泣。我能够体会这泪水的含义,却无法真正的安慰。这泪水之中有无限的委屈,一个传统女人对于依靠的渴求而又无处着落的心酸。

可就在一切都要好起来的时候,意外诞生了。

姥爷从牢房回来十年后,查出来得了癌症。连癌症也是个意外。

当时姥爷总觉得胃有灼烧感,姥姥让他去医院检查,去了几次,最终医生建议活检。结果出来后,医生没有说出真相,只是模棱两可的说了些毛病。回来后,姥姥听得不明不白,但连夜做的几个梦都异常的惊人。就一个人偷偷待着病历和检查报告去了医院,找来大夫,一问才知道,是癌!

突然间,姥姥又要面对一个无法抉择的抉择,再一次和姥爷说再见,独自面对所有难题。而再次相逢,遥遥无期。

回家后,姥姥告诉姥爷,是胃溃疡,但需要手术。立刻住院,切除半个胃。医生跟姥姥说,最多保证三年。三年就三年吧,哪怕三天也是好的。这个时候,一切奢望都是无效的。

姥爷去世的时间,姥姥记得很清楚。距离手术时间过去整刚好三年多,这和医生的预测基本吻合。这一年,姥爷四十八,姥姥四十六,我三岁。舅舅高考落选,一切安排停当后,舅舅重新读高三,再次出发。

因为,姥姥和舅舅常年在外的缘故,姥爷的坟长满了杂草,难得有人上坟。等我长大些后,才知道去给姥爷上坟。近些年,舅舅在合肥定居,离家很近,每年过年和清明也都回来,遂而我就不再去了。

而直到今天,姥姥的梦仍然是个梦。回到故乡,总比离开更难。

今年,舅舅准备在老家建新房,以备不时之需,让姥姥回来顺便张罗。从年初二月多到七月末,这是姥姥出门二十年后,最长一次的呆在老家,并在这段时间过上了自己心满意足的日子。她还在地里种了玉米,红薯,花生,芝麻……

我回来那天,很好奇她的劳动成果,就独自一人去了地里。那是一片新的土地,一片多少年未经开垦的土地,是在我姥爷坟前和坟后的一片新的土地。姥姥说她每天早晨五点会来这里忙活,直到中午回家。我看了,她利用到的土地面积差不多有两亩,种满了各种作物,欣欣向荣。

然而,独独让我怅惘的是姥爷的坟。

这片作物围绕姥爷的坟生长,成凹型。而这都是姥姥自己用锄头刨出来的,就在自己死去了二十二年的丈夫的坟前,汗流浃背。我唯独不知道的是,在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的时候,在姥姥疲累的时候,她会不会坐下来,就坐在姥爷的碑前,摸着他的名字,喊着他,和他说些什么。说说过往,说说现在的生活,如意的和不如意的,都怎么样了呢?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……

我想这些都是可能的,甚至是必然的。当你面对一座坟的时候,你一定会坦诚心扉,开诚布公的说些心里话。因为,一切隐瞒都毫无意义,也毫无必要。而话终归是说不完的,却总有停止的时候。姥姥的话还在心里,姥爷的话也在心里,我们的话都在心里。

丁酉年 农历六月十六 夜 書于故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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